躑躅在半路裡，
垂頭喪氣的，
是我，是我！
五光吧，
十色吧，
羅羅在咫尺之間﹔
這好看的呀！
那好聽的呀！
聞著的是濃濃的香，
嘗著的是膩膩的味﹔
況手所觸的，
身所依的，
都是滑澤的
都是鬆軟的！
靡靡然！
怎奈何這靡靡然？——
被推著，
被挽著，
長隻在俯俯仰仰間，
何曾做得一分半分兒主？
在了夢裡，
在了病裡，
隻差清醒白醒的時候！
白雲中有我，
天風的飄飄，
深淵中有我，
伏流的滔滔﹔
隻在青青的，青青的土泥上，
不曾印著淺淺的，隱隱約約的，我的足
跡！
我流離轉徒，
我流離轉徒，
腳尖兒踏呀，
卻踏不上自己的國土！
在風塵裡老了，
在風塵裡衰了，
僅存一個懶懨懨的身子，
幾堆黑簇簇的影子！
幻滅的開場，
我盡思盡想：
“親親的，雖渺渺的，
我的故鄉——我的故鄉！
回去！回去！”
雖有茫茫的淡月，
籠著靜悄悄的湖面，
霧露蒙蒙的，
霧露蒙蒙的﹔
仿仿佛佛的群山，
正安排著睡了。
螢火虫在霧裡找不著路，
隻一閃一閃地亂飛。
誰卻放荷花燈哩？
“哈哈哈哈......”
“嚇嚇嚇嚇......”
夾著一縷低低的簫聲，
近處的青蛙也便響起來了。
是被搖蕩著，
是被牽惹著，
說已睡在“月姊姊的臂膊”裡了﹔
真的，誰能不飄飄然而去呢？
但月兒其實是寂寂的，
螢火虫也不曾和我親近，
歡笑更顯然是他們的了。
隻有簫聲，
曾引起幾番的惆悵﹔
但也是全不相干的，
簫聲隻是簫聲罷了。
搖蕩是你的，
牽惹是你的，
他們各走各的道兒，
誰理睬你來？
橫堅做不成朋友，
纏纏綿綿有些什麼！
孤零零的，
冷清清的，
沒味兒，沒味兒！
還是掉轉頭，
走你自家的路。
回去！回去！
雖有雪樣的衣裙，
現已翩翩地散了，
仿佛清明日子燒剩的白的紙錢灰。
那活活像小河般流著的雙眼，
含蓄過多少意思，蘊藏過多少話句的，
也干涸了，
干到像烈日下的沙漠。
漆黑的發，
成了蓬蓬的秋草﹔
吹彈得破的面孔，
也隻剩一張褐色的蠟型。
況花一般的笑是不見一痕兒，
珠子一般的歌喉是一透一絲兒！
眼前是光光的了，
總隻有光光的了。
撇開吧
還撇些什麼！
回去！回去！
雖有如雲的朋友，
互相夸耀著，
互相安慰著，
高談大笑裡
送了多少的時日﹔
而飲啖的豪邁，
游蹤的密切，
豈不像繁茂的花枝，
赤熱的火焰哩！
這樣被說在許多口裡，
被知在許多心裡的，
誰還能相忘呢？
但一丟開手，
事情便不同了：
翻來是雲，
覆去是雨，
別過臉，
掉轉身，
認不得當年的你！——
原隻是一時遣著興罷了，
誰當真將你放在心頭呢？
於是剩了些淡淡的名字——
莽莽蒼蒼裡，
便留下你獨個，
四圍都是空氣吧了，
四周都是空氣吧了！
還是摸索著回去吧﹔
那裡倒許有自己的弟兄姊妹，
切切地盼望著你。
回去！回去！
切切地盼望著你。
回去！回去！
雖有巧妙的玄言，
像天花的紛墜﹔
在我雙眼的前頭，
展示渺渺如輕紗的憧憬——
引著我飄呀，飄呀，
直到三十三天之上。
我擁在五色雲裡，
灰色的世間在我腳下——
小了，更小了，
遠了，幾乎想也想不到了。
但是下界的罡風
總歸呼呼地倒旋著，
吹入我絲絲的肌裡！
搖搖蕩蕩的我
倘是跌下去啊，
將像泄著氣的輕氣球，
被人踐踏著玩兒，
隻餘嗤嗤的聲響！
況倒卷的罡風，
也將像三尖兩刃刀，
劈分我的肌裡呢？——
我將被肢解在五色雲裡﹔
甚至化一陣煙，
裊裊地散了。
我戰栗著，
“念天地之悠悠”......
回去！回去！
雖有餓著的肚子，
拘攣著的手，
亂蓬蓬秋草般長著的頭發，
凹進的雙眼，
和軟軟的腳，
尤其靈弱的心﹔
都引著我下去，
直向底裡去，
教我抽煙，
教我喝酒，
教我看女人。
但我在迷迷戀戀裡，
雖然混過了多少時刻，
隻不讓步的是我的現在，
他不容你不理他
況我也終於不能支持那迷戀人的，
隻覺肢體的衰頹，
心神的飄忽，
便在迷戀的中間，
也潛滋暗長著哩！
真不成人樣的我，
就這般輕輕地速朽了麼？
不！不！
趁你末成殘廢的時候，
還可用你僅有的力量！
回去！回去！
雖有死仿佛像白衣的小姑娘，
提著燈籠在前面等我，
又仿佛像黑衣的力士，
擎著鐵錘在后面逼我——
在我煩憂著就將降臨的敗家的凶慘，
和一年來骨肉間的仇視，
（互以血眼相看著）的時候﹔
在我為兩肩上的人生的擔子
壓到不能喘氣，
又眼見我的收獲
渺渺如遠處的雲煙的時候﹔
在我對著黑黢黢又白漠漠的將來，
不知取怎樣的道路，
卻盡徘徊於迷悟之糾紛的時候﹔
那時候她和他便隱隱顯現了，
像有些什麼，
又像沒有——
憑這樣的不可捉摸的神氣，
真盡夠教我向往了。
去，去，
去到她的，他的懷裡吧。
好了，她望我招手了，
他也望我點頭了。......
但是，但是，
她和他正都是生客，
教我有些放心不下﹔
他們的手飄浮在空氣裡，
也太渺茫了，
太難把握了，
教我怎好和他們相接呢？
況死之國又是異鄉，
知道它什麼土宜喲！
隻有在生之原上，
我是熟悉的﹔
我的故鄉在記憶裡的，
雖然有些模糊了，
但它的輪廓我還是透熟的，——
哎呀！故鄉它不正張著兩臂迎我吧？
瓜果是熟的有味，
地方和朋友也是熟的有味﹔
小姑娘呀，
黑衣的力士呀，
我寧願回我的故鄉，
我寧願回我的故鄉﹔
回去！回去！
歸來的我掙扎掙扎，
撥煙塵而見自己的國土！
什麼影像都泯沒了，
什麼光芒都收斂了﹔
擺脫掉糾纏，
還原了一個平平常常的我！
從此我不再仰眼看青天，
不再低頭看白水，
隻謹慎著我雙雙的腳步﹔
我要一步步踏在土泥上，
打上深深的腳印！
雖然這些印跡是極微細的，
且必將磨滅的，
雖然這遲遲的行步
不稱那迢迢無盡的程途，
但現在平常而渺小的我，
隻看到一個個分明的腳步，
便有十分的欣悅——
那些遠遠遠遠的
是再不能，也不想理會的了。
別耽擱吧，
走！走！走！
Zhu Ziqing 朱自清 cuyo nombre de nacimiento es Zhu Zihua 朱自華, nació en 1898 en el distrito de Donghai 東海縣, en la provincia de Jiangsu, aunque a él siempre le gustó afirmar que era nativo de Yangzhou 揚州, y murió en agosto de 1948 en Pekín. La obra de Zhu Ziqing se compone de poesía 詩 (shi), prosas diversas -sobre todo ensayo (sanwen 散文)-, y una extensa obra crítica como historiador de la literatura china y hermeneuta de la nueva poesía 新詩 (xinshi). Zhu Ziqing fue el encargado de establecer la selección de poemas que formarían parte de poesía de la Gran antología de la nueva literatura china 中國新文學大系 (Zhongguo xin wenxue da xi) editada por Zhao Jiabi 趙家璧 (1908-1997) entre 1935 y 1936, obra que supuso el primer intento de establecer un canon en la nueva literatura china. Zhu Ziqing se educó en la Universidad de Pekín y a partir de 1925 ejerció como profesor de literatura china en la Universidad de Qinghua y en otras universidades tras la ocupación japonesa en 1937. Entre 1931 y 1935, estudió literatura inglesa y lingüística en Londres. Su contacto con la literatura inglesa dejó una profunda huella en Zhu Ziqing. Su obra más conocida como poeta es el largo poema La destrucción (Huimie 毀滅) publicado en 1924. Entre sus ensayos destacan las tres recopilaciones Rastros (Zongji 蹤跡, 1924), De espaldas (Beiying 背影, 1928) y Tú y yo (Ni wo 你我, 1936). Publicó también varias prosas en las que relata sus experiencias en Inglaterra. La obra de Zhu Ziqing pasa hoy por ser una de las más importantes en la formación y establecimiento de la nueva literatura en lengua vernácula y una de las figuras pioneras del movimiento reformador del 4 de mayo de 1919.
Blas Piñero Martínez (Barcelona). Ha realizado estudios de Filosofía en la Universidad de Barcelona, lengua y literatura chinas en la Universidad de París VII, y de postgrado en la Universidad Pekín y en la Universidad de New South Wales, en Sidney (Australia) ciudad en la que reside y donde es profesor acreditado de lengua china.
Publicaciones:
Traducción, notas y comentario: Antología de poemas clásicos de Lu Xun (1903-1935), en Revista de Estudios Asiáticos, Buenos Aires (Argentina), n° 16, abril, mayo y junio de 2008.
Edición y traducción: Lao She (1899-1966), El camello Xiangzi (Luotuo Xiangzi). A Coruña (España): Ediciones del Viento, noviembre 2011. 424 pág.
Traducción y notas: Lu Xun (1881-1936), La mala hierba (Yecao, 1927), seguido de Soliloquios (Zi yan zi yu, 1919). Madrid (España): Bartleby Editores, edición bilingüe, marzo 2013. 203 páginas.
Traducción, introducción y notas: El cielo a mis pies. Antología de la poesía china moderna 1918-1949. Madrid (España): Madrid (España): Editorial Hiperión, edición bilingüe. 401 páginas. Publicación prevista para otoño de 2013.